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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中华街一到晚上便是灯火一片，从大道路口一直到小巷深处，都散发着来自世界美食大国的菜肴香味，把路人诱惑得饥肠辘辘。每家饭馆都装潢得独具匠心，特色招牌上刻着古老的中国汉字，在夜晚闪闪发亮。
“又是一个人吗，先生？”随着木门的推开，饭店前台的小姐看见来客，惯常地微笑寒暄。
“嗯，晚上好。”来者弯起一个完全不输于服务生的温暖笑容。
“请进。”
“谢谢。”
从容地走进饭馆，里面的布局和五年前相差无几，有点改变的就是向来传统古朴的壁画，也开始挂上了圣诞的可爱装饰。金发青年习惯地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似乎更加崭新透明了。
中间落座的多是家庭或友人在聚餐，他一个人靠着窗边，像是围观着平行世界的观众。
一个人来……始终有些尴尬啊。青年抿了口服务生送上来的热茶，在茶香中闭上眼睛，舒缓这几天的疲惫。
不过也没什么人可以一起来。
在这家餐馆，思绪很容易便飘忽，回想起五年前的旧事，或许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这里的。
这次，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呢？像那个时候一样。
苏格兰。

你好，降谷理事官。
感觉到口袋里的震动，降谷零掏出手机飞速看了一眼，一边拨开拦在路中间热舞的青年男女，奋力在人群中穿梭。
“抱歉，借过。”降谷不想惹人注意，但对于今天的会面，他一刻也等不及。被他撞到的火辣女子不满地嘟囔，虽然面上厚重的妆和性感的着装让她看起来老了十岁，但年轻的五官却证明这不过是个在校的女大学生。
如果到了的话，请到右侧门尽头的吧台这里。
降谷零拿着手机向右转头，酒吧内五颜六色的灯光交错闪烁刺激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能摸索着挨着长廊走过去。
到底什么样的人会选择在这种地方会面。降谷零有些生气地抱怨，四周都是汹涌的声浪，音乐被故意调到最大声，震得脑袋嗡嗡得响。如果不是他把手机调成了震动，他恐怕连短信来了都不知道。
长廊终于快到了尽头，错杂的人群在这里少了很多，嘈杂的音乐像被一面巨大的玻璃隔离，外面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引起阵小小的躁动。手机再次震动，这次不是短信，降谷零竟有些紧张地接听了来电。
Bingo。你看到我了吗？
温润的嗓音在手机里和现实中同时响起，降谷零朝着声源望去，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男子举着手机，帘子的影子在他脸颊上覆上一层柔和的阴影，看起来是靠在吧台边对自己微笑。
降谷零深吸一口气，挂断通讯，把手机扔进卫衣口袋里，朝着那个男人走去。
“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男人看起来心情愉悦，轻描淡写地驾驭着轻快的嗓音，将一杯在灯光下焕发诡异光泽的酒推到降谷面前。他的下巴留着些许胡茬，让降谷感觉这个人可以很轻易地融入周围纸醉金迷的环境，但双眼中闪动的睿智光芒又让降谷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格兰，是吗？”降谷零接过对方的酒杯，礼节性地饮了一小口，便将酒杯放下，郑重地看着男人。“你已经取得了行动代号。”
“两个月前。”温和的男子微笑起来：“就在我几乎绝望地以为无计可施之时，他们终于愿意接受我了。”
“是怎么得到的呢？”
“嗯？”
你，是怎么得到代号的？降谷零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澄清而深不可测的眼睛中挖掘出被污染的腐泥。
“我以为你知道。”男人似乎没料到降谷会这么问，降谷零沉默地注视着他。
“你知道几个月前的北海道爆炸案吗？”男人勾起唇角，笑容带着明显的苦涩与惘然，“十二个人死亡。我间接参与了其中的行动。”
回忆骤然中断，金发青年用力握紧了茶杯，茶杯升起的热气氤氲，记忆与现实时光交错，他记得当时听到这句话时，自己默不作声，手指却动了一下，握着的酒杯微微颤动，激起一圈酒液波浪。
青年平复一下心情，那日的回忆再次缓缓浮现。

你在试探？苏格兰理解般地耸耸肩，习惯于闪烁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毫不客气地看穿了把视线移向别处的降谷。直到今日，青年依旧记得那样的目光，就像在挽救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是不是在想，我们的工作要做到哪一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降谷零难以察觉地一怔，回过头再次凝视男子。昏暗的角落灯光下，男子的面容时而模糊不清，光与影交错在他的衣褶上留下道道沟壑。这既是他的战友，又是一起恶性爆炸案的凶犯。
也是他未来会变成的样子。
不适应吧？一开始就是这样。
苏格兰略带同情地看着降谷，降谷零将双手都覆在了玻璃杯上，冰凉的玻璃不断从他手掌汲取热量，同时森然的凉意也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像深渊一样互相吸引，互相牵制，直到降谷手掌的热量消失，与冰冷融为一体。
“我只是确立自己的底线而已。”良久，降谷零才开口，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地方见面，这里不适合谈话吧。”
苏格兰了然，“可以的话，我知道有个地方挺适合的。”
降谷零捋了捋垂下的刘海，很快将情绪整理完毕收进眼睛里。“可以。”
青年记得当时他们还有几句无关痛痒的对话，无非是降谷零问苏格兰是否穿得过于单薄。
外面下雪了吗？苏格兰这么回问。
他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不是每个晴天都是温暖的。
金发青年不知道，当时自己的眼睛里，是否笼罩着被那人轻易看穿的彷徨。

“先生，请问想来点什么？”负责点单的服务员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钉宫合子，这家饭店主人的妹妹，早在这里工作许久。
“还是老样子吧。”青年微笑，十指交叉托着下巴。
“好的，”钉宫合子笑着合上菜单，眼前的客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儿的，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律，但每月总会来一两次，每次都点同样的菜，同样一个人来。
“先生总是一个人来吗？”金发的客人一向温柔有礼，钉宫愿意与之交流，也许能帮到他一些难处。
青年愣了愣，很快回答：“以前是和朋友来的，不过只来过一次。”
“咦？”钉宫的惊讶浮现于脸上，她在这里工作多年，并不记得有谁曾与青年一同来过。
青年看出她疑惑，便为她解释：“是很久以前了，真的……挺久了。”
“这样啊。”钉宫脸上又重新浮现微笑，的确，没人会记得五年前出现过一次的两个人，也不会想到其中一个会在五年后再次造访，只是为了断断续续的回忆。
“那，祝您用餐愉快。”钉宫鞠了一躬，踏着轻快的步子去下单。青年礼貌地目送她离去，又将目光投到了窗外漫漫的飘雪。

那个时候的中华街应该还没有兴盛起来，加上临近圣诞，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去西餐厅用餐，所以街道上远不如后来热闹，中餐的香味像吹过幽谷的风，不经意地在巷里飘荡。
“我也是偶然来过这里，虽然只有一次，但那时我就相信，天下美食不过如此吧。”苏格兰纯熟地领着降谷零走进一家小饭馆，饭馆招牌微弱地闪烁着“钉宫”两个字。
“这里没有他们的监控哦。”苏格兰招呼他来到二楼角落一桌，虽然靠着角落，但透过旁边的落地窗，恰好能看见东京市区绚丽的灯火。
降谷零拉开椅子坐下，周围环境清静，难以想象他刚才所处的酒吧是否堪比堕落的地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这儿呢？”
苏格兰正要招来服务生，听见降谷零的话，神秘兮兮地回答：“对于正常人来说，刚才那儿当然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但对于他们而言，那种地方，才是一桩桩秘密交易的最佳场所。”
降谷零顿了一下，随即沉稳地切入话题：“你应该知道，我是最近接到命令要潜入那个组织，在那之后，我们就需要配合。”
“降谷理事官，听说你是主动请命的。”
降谷零默默握紧了双拳，抬头正视他，目光坚定。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自愿揽下这种任务？你应该知道，这是个非生即死的深渊吧。
“是这样。”降谷零深呼吸，感觉四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他只得捧着热茶杯汲取暖意。“但我没有办法。”
这关系到我最重要的人。想到那抹白色的身影，他的眼神柔和而又坚定。
“可是你也知道，我们的任务要付出多大代价。”苏格兰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眸中平静如止水，试图瓦解他眼中过分的偏执。
我们的功绩无人歌颂，但一旦失败，却是要记一辈子的。
“我怎么会不懂。”降谷零再次收紧手指，热茶的温度一下子迸发出来，似要把他灼伤，但他没有顾及，“从你为什么获得代号我就更加明白了。作为卧底，作为公安警察，我们需要放弃所谓的道德底线，对吗？”
他早就明白，他为了进入组织查出真相这个目标，坚持了多少年，即使同窗的温暖也无法挽回他前进的步伐。
降古零注定要成为一个怪物。他自嘲，眼前这个战友也是这么想的吧。
谁知苏格兰摇了摇头：“不对，我想跟你说的恰恰相反。”
“什么意思？”降谷零戒备地看着他。
我觉得我们恰恰需要一道底线。又是那种看着迷途的孩子一样的眼神，真挚而坚定，苏格兰轻声回答。
他的话令降谷零愕然。
“你是什么意思，”降谷零问：“你……明明也参与了那场爆炸案，有些时候，这是我们身不由己的。”
“是的，虽然被害者大多都是参与涉黑交易的官员，但是，有一个人是不该死的。”苏格兰看着他，真挚的目光让降谷零一下子就看进了其中的悲哀与悔恨。
钉宫寺时。苏格兰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
钉宫寺时……钉宫——一道精光猛然闪过降谷脑海，霎时间巨大的震惊让他动弹不得。
“他当时来市政府举报涉黑官员，但不幸，”苏格兰喃喃自语般，“丧生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之中。”
“所以你来这家店……这家店是他家的吧。”降谷零仿佛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线微微颤抖，流露出不敢置信。
苏格兰苦笑，轻声回答，“出事以后，他妹妹在负责这家店。”
“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身不由己，即使我们要杀的并不都是什么好人。但我们都会有伤害到无辜的时候。钉宫的事，是我一生的遗憾。”
越过了底线，天使也会堕落成魔鬼。降谷零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身着素装的老师在教堂里庄严地祷告。
苏格兰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中是一片悲悯的湖。降谷感觉自己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以及过去教堂里大片大片的纯白。
窗外终于下起了飘雪，街道房屋的阳台灯纷纷亮起，大人抱着小孩，恋人相互依偎，老人彼此搀扶着，惊喜地探出脑袋，看着圣诞前夜飘然而至的飞雪。更远处，霓虹灯如流光波动，川流不息的车辆载着细细的雪花，络绎不绝，编织着寒冬的温暖。
“好美。”降谷零被窗外的世界深深吸引，他捧着茶杯，即使茶凉了，反而给他传来凉意也不愿放手。他朦胧中感觉，这是他最后一次以这样的心境拥抱这个世界了。
“这大概就是我们拼命想要守护的生活。”苏格兰温柔地笑着，凝视着远方的灯火。
我们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在守护千万人的平凡生活。
所以，潜伏在黑暗中，并不是公安抛弃底线的理由，而是我们的赎罪。
“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降谷零回头看着他，表情凝重，苏格兰的侧脸在窗外灯光的映照下无比柔和，又无比坚韧。
听到降谷的问话，苏格兰转头微微一笑：“因为我知道你是主动请缨的。”
“嗯？”降谷零微微一怔。
“你完全可以凭借理事官的职务平步青云，却主动选择了这条在别人看来毫无希望的道路。”苏格兰正视他变化着情感的眼睛。
“因为你有不为人知的追求，对吧？”
降谷零垂下眼帘，终于默认了男人的猜测。
“正是对这追求的偏执，你才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黑暗的道路，可是，”
过于偏执，你会把自己和别人都灼伤的。很多潜伏的人，以为前方是黎明，却不知自己越走越黑暗。
我希望能帮到你。
降谷零咬紧下唇，往事的回忆席卷而来，霎时将他淹没，许久，他长叹一声，感慨地和对面的男人碰一下杯，无比真挚。
金发青年觉得，那一刻，他的眼睛一片通澈，毫无彷徨。
谢谢你。
苏格兰。

“请慢用。”温馨的饭馆内，钉宫合子笑容款款，将散发着美味的食物端上饭桌。
“谢谢。”青年回以微笑，面前的女人已经走出了五年前的阴霾，他了解到，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苏格兰，你可以安心了吧。真是个温柔的家伙，竟然还能在出任务时，教小孩子弹贝斯。
那个小女孩的哥哥，可是后来取走你性命的人啊。
降谷零的眼神骤然暗下来。记忆又回到那一天，苏格兰与他喝得烂醉，曾笑呵呵地对他说过一句话——
零，其实你说的没错，不是每个晴朗的天气都是温暖的，但同理，不是每个雪天都是寒冷的。
抱歉啊，苏格兰。
我终究，还是无法原谅那个男人。
降谷零掏出手机，冷静地看着照片里的短发女人。
涩谷夏子，28岁。
窗外刮起呼呼的雪花，纯白的世界被黑夜覆盖，那个寒冷的雪天，终究还是要到来。